【毒蛇】第七章 明诚
第七章 明诚
大年初一的早晨,明家的人一向起得很早。
明镜带着两个弟弟进入小祠堂,拜祭祖父母及父母,明楼和明台换了黑色的西服,依次跪拜,上香。
祭祀完毕,明镜留下明楼关了门说话,明台一个人先行退出。
明台在客厅里看见明诚在不停地打电话,他放轻脚步,趁着明诚打电话,溜进了明楼的书房。
明楼的书房很宽敞,办公桌方方正正,摆着文房四宝,桌面洁净,一尘不染。书柜贴着一面墙,全是玻璃镶嵌的窗。
隔着透明玻璃可以看清书目,只不过,书拒门是上锁的,最显眼的就是明楼搁在书案上的黑色公文包。
公文包只有两个活动金属纽扣,明台认得,明楼在巴黎讲学的时候,就常用这个包,已经很旧了,据说,是父亲的遗物,很珍贵。
明台的手正要有所行动,书房的门就被推开了,明诚站在门口。
“大哥的书房平常不让人进来,你是知道规矩的,别为难我。”
“我就是找本书。”
“要找什么书?书单子尽管开来,我替你找。”
“阿诚哥。”
“现在先请出来坐。”
“这里是我家。”
“再不出来,我就不客气了。”
“我走,阿诚哥你别生气,我这就走。”
眼看明诚就要动手,明台决定还是好汉不吃眼前亏,不然真的闹到大哥那里,自己也没好果子吃。
“想找哪一本书?”
“有关十五世纪欧洲文艺复兴的…但丁的《神曲》。”
“有倒是有,拉丁文版的,要吗?要我就给你拿。”
“要。”
“等一下。”
明诚走进书房,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串钥匙,打开明楼的书柜,很熟练地替明台取出一本拉丁文版的《神曲》。
“我还想看骑士冒险的,上面有本《十字军骑士》,我看见了。”
“大哥说,这种书少看一点为好。”
“反侵略的!我偏要看!”
明诚仰着头望了望书架,书的位置很高,根本够不到,便推了一个小梯子过来,爬上梯子去取书。
明台站在他背后,一双手背着,反手迅速打开明楼的公文包,他的指尖钩进了公文包里,里面有一份文件被他轻巧地取了出来。
“阿诚哥,是中文版吗?”
“是啊,书目上也是中文啊。”
“那我不要了,我要读原版。”
“要读原版?你波兰语不是没考及格吗?”
“正因为没考及格才要读啊。”
“那你得等久一点,我找找,在哪一格呢?”
明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伪装成打火机的微型照相机,他先是玩着打火机,明诚根本没在意,专心致志地替他找书。
明台背着一双手,修长的手指灵巧地、迅捷地、动作娴熟地翻拍了身后的文件。
“找到了,不过是残本,可能是大哥在加路赛尔桥的旧书铺里买的。”
“对,大哥喜欢在那里买书的感觉。好像旧书铺里的书都沾了前辈学究的腐气,其实,全是灰尘。”
明台奚落明楼,自己都觉得含沙射影的刻薄,明诚就像没听懂一样,慢慢地从小梯子上下来。
“谢谢阿诚哥。”
“你学会抽烟了?”
“是啊。”
“别在公馆里别抽。”
“我锁在自己房间里抽,不让人看见。”
“只要别让大姐看见就行,喜欢抽什么牌子的香烟?”
“美女牌。”
“改天给你两条好烟。”
“好啊。”
两个人从书房里一起出来,明台看见明诚把书房的门反锁了。
“阿诚哥,你和大哥为什么会想到在这个时候回国呢?”
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我大哥,在替新政府做事,是吗?”
“大哥替谁做事,与我无关,我只知道,自己在替大哥做事。”
“阿诚哥,自古以来,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”
“你能清晰地分辨出,哪种为朱,哪种为墨吗?”
“说得好,你能告诉我,你自己知道自己是哪种颜色吗?”
“其实,颜色在不同人的眼底是不同的表现的,盲人的眼底全是黑暗,色盲的眼底皆是黑白与灰白。正常人眼里才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呢。”
明台聚精会神地听,他的姿态就是让明诚尽情发挥,这个方法果然有效。
“你是学过几何课的,用几何的原理来回答您的问题就比较简单且直接了。一维直线有前后,比如我;二维平面多左右,比如大姐;三维立体添上下,比如你。”
“阿诚哥,我真服了你,你不愧是从小跟着我大哥长大的,连学究气息都能模仿到家。”
明台用书拍了一下阿诚的肩膀,此刻,明楼从楼上下来,正好听到这话。
“你们在说什么?”
“大哥,阿诚哥说你是四维空间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你问阿诚,我到大姐房间去读书。”
明楼知道,明台去明镜那里讨明镜欢喜去了,这是明台要“犯事”的小前奏,两人对视一眼。
“没事吧?”
“顺风顺水。”
“他来过了。”
“是,手脚很麻利。”
明楼把皮包打开,拿出第一份文件,上面写着“军需部购货计划时间表”。
“投石问路来了。”
“嗯,有目的的友好会谈,小少爷是聪明人,看似透明,其实复杂。”
“76号的格局要变了。”
“对我们有利吗?”
“现在还很难说。”
“您吩咐我从机要室的‘销毁间’下手,获取一些日本军方来往公函,很困难。我想法子弄了些碎片回来,复原了几份有关第二战区的炮火封锁线区域划定的文件。我搁在您文件抽屉的第三格里。”
明楼伸手拉开抽屉,拿出一份拼凑好的文件。阿诚很用心,文件经过重新粘贴、吹风、熨干,放在桌面很清爽。
“大姐前天在上海银行租赁了三个保险柜,其中有两个当天下午就有人存放了贵重物品,估计大姐是在替他人作嫁衣裳。”
明诚将一张很薄的小卡片放到明楼书桌上,上面是三个保险柜的号码。
“梁仲春有一个妻弟叫童虎,最近在外面很嚣张,梁处却处处炫耀,替妻弟撑场面。汪处与梁处迟早会有一场恶仗。”
“好,真的能够狗咬狗,就再好不过,阿诚你辛苦了。”
说完正式,明楼抬起头看着明诚,直看的他浑身发毛才缓缓开口。
“阿诚,我现在想跟你说一件私事,家事。”
“我,不想谈家事。至少,现在不想谈。”
“阿诚,你要知道,有很多事情,我是说家里的事情,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,也不是我能改变的。”
明诚不答话,这也就代表他的态度,明楼点了点头,也不勉强。
“只要你说让桂姨走,我一定会尊重你的意愿,让她离开。不过,我看她的确改变了不少,也许生活的艰苦改变了她的性格。”
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。”
“为什么不多留给彼此一点时间呢?我不会勉强你附和明家任何人的决定,包括大姐在内,都不会替你做决定。桂姨的去留,取决于你。”
“我不想看见她。”
“好吧,今天下午,我让她离开。”
“谢谢大哥。”
明诚转身准备离开,却在门口突然停下脚步,他回过头,就见明楼的手已经按在了额头,心中很不是滋味。
明楼翻阅那一份粘贴过的复原件,用红色的铅笔勾出明晰的记号,他一脸严峻,这是第二战区的背水一战。
明诚知道,大哥的棋局即将生成,险象环生,一举三得。但是,这枚“死棋”很难逃出他设下的“圈套”,必死无疑。
明台半躺在明镜的床上,床上搁着鲜亮的绸缎铺盖,他大声地用蹩脚的波兰语朗诵着小说的片段给明镜听,他知道明镜听不懂,他也就是想炫耀一下自己的语言才华。
果然,这一招很奏效,明镜听了很欢喜,虽然不知道他读得对不对,却很像那么一回事,直到明诚进来。
“大姐,您找我?”
“阿诚,你坐吧。”
“我不坐了,您有事尽管吩咐。”
“阿诚啊,我知道你因为桂姨的事情,心底不痛快。十年的痛苦,不是说能忘就忘的。桂姨在乡下替你做了件棉袍,她自己也说粗针麻线的不讨好,可是,她也千里迢迢地背来了。你好歹就收着,给一个薄面吧。下午,我就安排她走,你礼貌上送她一下。”
“阿诚哥为什么这么讨厌桂姨啊?我看桂姨很可怜啊。”
“小孩子不准插嘴!”
明诚的手舒展开,从明镜身边的雕花小桌子上拿起了棉袍。
“我下午一定出来送她。”
“阿诚,原谅她吧,她也老了,医生说,她当年只是一个可怜的狂想症患者。”
明诚的腿像灌了铅,慢慢回到自己房间,头昏脑涨,情绪不稳定。他把那件棉袍扔到椅子上,自己养母送给自己的第一份新年礼物,在自己最不需要的时候,用来换取所谓“亲情”的礼物。
明诚哭了,他承受过十年的苦难,受了十年的折磨。桂姨在他心目中犹如一个巫婆,永远呈现的都是幽暗的背影。
阿诚是两岁左右被桂姨领养的,初来时,真是爱得很深,穿的、吃的、用的都是桂姨自己花钱买。桂姨连明楼上好的旧衣服都不给他穿,桂姨私下说,她儿子就算穿得差点,也是穿新不穿旧。
阿诚不知道是哪一年变了天,不记得是几岁开始的,大约是五岁吧。桂姨就像疯了一样,没过多久,桂姨就变成了两张脸,人前疼着他,背后下刀子。
他每天天不亮就被桂姨用鸡毛掸子赶起来,去搬煤,去烧水,去扛沉沉的木头,并逼着他用斧头劈。
桂姨不准他往明家人跟前凑,当着明镜,只说自己是佣人的命,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将来再服侍人,明家人一走,阿诚就被桂姨使唤得团团转。
明楼书房的窗子阿诚得擦得亮亮的,书桌要擦得一尘不染,书房的椅子他永远不能坐,书桌上的书不准他碰一根手指头。
他时常饿着,桂姨每日说到厨房拿吃的给自己,从来就没有过,饿昏过去,就是一顿打。
阿诚很想去读书,很想出门去看马路上的汽车,他每天夜里睡在冰凉的地上,常常想去死。
自己活得太卑微了。所有的物质都来自施舍,包括精神。所有的虐待都来自“恩养”,包括精神上的虐待。
他要结束这长达十年的噩梦,逃跑那天,他准备得很充足,如同一次“越狱”。他给自己准备了水壶、把积攒下来的碎饼干缝在自己衣服的夹层里,独独没有钱。
他在明楼书房偷了张地图,因为不识字,打算到大街上找人替他把孤儿院的位置找出来,自己走也能走去。
“越狱”失败了,一生中唯一一次自己做主的“越狱”以失败而告终。但是,行动上的失败把自己引向了人生中的转折点,迈出了人生中最光彩的一步。
他是饿昏了,就在大街上,毒太阳底下,路灯的路基下。离明楼的中学只有一步之遥,阿诚后来把这次“晕倒”叫做“鬼使神差”。
明楼把他捡了回来,在明楼的书房里,他先是支支吾吾地胡说八道,前言不搭后语。明楼原先有些疑心,桂姨的举动和阿诚平日的不见人影。阿诚除了过年过节,穿得一身干干净净出来应个景,其余时间俱是不见人影的。
明楼每次要问,明镜却说,桂姨心肠好,舍不得阿诚出来低眉顺眼的,还说,阿诚已经在念书了;别人家的事情,不好多管;佣人也有佣人的尊严。全是谎言,现在仿佛全都一目了然了。
明楼叫身边跟随的仆人剥了阿诚的上衣,撕开夹层,落了一地碎饼干,阿诚心痛地趴在地上抓来吃。
明楼简直气疯了,家里居然有桂姨这种混账东西!他打电话把明镜叫回来,他叫明镜自己看,看阿诚身上的伤痕,全身上下,没有一处是好的。
明楼少有动怒,在家里,在明镜跟前从来都是和顺有礼的。这一次,明楼做主了,他叫人把桂姨的东西收拾好,全都搁在大门口,等桂姨回来,就叫她走人。
桂姨回来,才知道大局已定,她在公馆门口哭了很久,求大小姐原谅自己。没有任何人出来答理她。
她在门前一直哭,说自己做了十几年的工,明家不能这样对待自己。
明楼叫仆人出去告诉桂姨,明家不会支付她工钱,如再纠缠,就报警,告她虐待养子,告到她受审坐牢!
“你要折辱一个孩子,你要虐杀一个人,我就偏要他成才,成为一个健康人,一个正常人,一个受高等教育的人。不会辜负你抱养这个孩子的初衷。”
那天以后阿诚就跟着明楼有了姓,他始终没有忘记明楼那天的承诺,在他的眼里,明楼就是他头顶的天,心里的神。
从此以后,桂姨消失在茫茫上海滩。据说,她回东北老家了,再也没人看见过她。三四年后,明镜接到了桂姨的书信,除了忏悔就是难过。
明诚陪着明楼出国后,据说桂姨曾经回过上海看明镜,只是没在家里住,依旧住在教会的收容所里。后来,桂姨就不知所终了。
明诚曾经想过,有朝一日,这个内心阴暗、狠毒的妇人,会因为贫困、疾病、饥饿来乞求自己收留,让他好好出一口十年来的恶气。
她来了,虽说不如自己想象中的落魄、潦倒,但是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得意和快感。
这样一个毒打自己的毒妇得到了应有的下场,而且还厚着脸皮到自己眼底来讨生活,自己该高兴了,却如此难以忍受。
他感到压抑和难过,他宁可她在乡下过得富足点。
明诚只觉心尖酸楚,泪如雨下,他自己搞不清楚为什么哭,他就是想哭。忽然,他听到了门口有细微的脚步声,他听出来,是明楼的脚步。
明楼听到细微的哭声,微微叹息,他想,阿诚太善良,善良到委屈自己的心,也要去顾全一个差一点虐杀自己的人。
下午的阳光很好,明镜和桂姨一同走出来,明台和明楼站在她们背后,出于礼貌,明诚拎了只皮箱出来。
桂姨跟明镜说着家常话,但她的眼光几乎全都落在明诚身上,大家都注视着明诚的一举一动,看见他把桂姨的行李箱搁在了洋车上。
桂姨知道,自己该走了,她握了明镜的手,说了感激的话。她始终都很畏惧明楼,所以跟明楼只是微微颔首致谢。
明台倒想跟她热络热络,可是,看见一家人都绷着,不敢太放肆,只对着桂姨嘻嘻一笑,跟她说,再会。
“谢谢。”
“保重。”
母子俩从彼此憎恨,再到彼此生疏,用了整整十几年漫长的时光。
明诚看到桂姨的腿有些不利落,从前虎虎生风的猛步,到现在步履蹒跚的一副“衰”相,明诚的心一直往下落。
他看见桂姨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渺小且卑微,动作迟缓,反应迟钝,她的双肩有些微微耸动,他感觉得到她在哭。
快步走过去,叫住了黄包车夫,伸手就把桂姨的行李箱给拎了下来,然后,头也不回地给拎回去了。
明诚感觉,自己放下皮箱时,心情沉重,直落千丈,自己拎起皮箱时,心如朗月,轻巧万分。
母子间的情感从这行李箱的一放一提,而彻底回到原点,重新开始,原谅一个人远比憎恨一个人要愉悦得多。
明楼的心里也颇多感触和喜悦,阿诚的字典里,从今没有仇恨,充满了善良和忠诚。
明镜心里很温暖,明家毕竟培养了一个懂得谅解的善良人。
她忍不住看向明楼,阳光下明楼笑容恬淡,整个人就像阳光一样直射到她的心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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